许江：青春竞美 生如夏花

　　夏日，万物自由生长的季节，我们这个时代也正当青春收获心灵自由的时代。

　　生命的场所，莫大于天地宇宙。“宇宙”在《庄子》中这样解释：“有实而无乎处者，宇也；有长而无本剽者，宙也。”意思是说：具有实在的形体而看不见其确切的处所的，是宇，是处在四方上下却又无尽边际的空间；于成长之中却见不到成长的始末的，是宙，是处于古往今来却又没有极限的时间。中国的传统思想认为，宇有其实，却又是无限的；宙有生长，却是无始终的。“宇宙”就是时间与空间的统一。佛教与哲学把宇宙又叫“世界”，所以，世界的存在同样具有宇宙的可感知却又统一而无限的特性。

　　以青春之短暂，观宇宙世界之无穷，庄子慨然沉吟：“人生天地之间，若白驹过隙，忽然而已。”庄子一方面慨叹时间飞逝，生命短暂；另一方面敏锐表达了人与天地的关系。“天与地无穷，人死者有时，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，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。”在这里，庄子彻底揭示了天地的无穷和人的有限性的矛盾，而有限的人却要体认和观看无穷的天地，只若“白驹过隙”，只若隔着缝隙看那边的白马一闪而过。中国的文化两千年以来以无数精英生命来解读和开启如是的命题。王羲之兰亭寄语：“后之视今，亦犹今之视昔，悲夫！”陈子昂登幽州台泣言：“念天地之悠悠，独怆然而涕下。”钱起湘灵鼓瑟：“曲终人不见，江上数峰青。”李商隐锦瑟嗟悼：“此情可待成追忆，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”无论是清冽的自然情怀，还是纵励的千古慨叹，都洞明了一个真相：宇宙天地了无时间的伤害，而东方的人性呦，且按下心中伤逝的悲调，让心灵栖落在生命的诗性世界中，在那里珍惜青春，珍惜现在，珍惜当下，珍惜我们享有的每一天。

　　同学们，青年朋友们，在我们身边春长秋熟的是自然世界，我们身在其中的是生活世界，我们彼此相处、怀揣内心的是情感世界，那代表人类共同体的是地球世界。刚才我们说：世界是一种真实的同时又宽广无边的存在，有说世是时间，界是空间；有说世是实存，界是兴发。世界总会带给我们两元的思考。因此，世界不仅是具有无限性和统一性的存在，更是一极两元的思想和认知的原形。秉持这种原形的思想模式，我们将冷暖、虚实、方圆、巨细、刚柔、山水、仁智、荣枯变为互动兴发的生命的尺度，来感受我们的生活，判断我们的价值，建构我们对于生活世界的最原初的诗性方式。所以，我们要以青春如歌的目光观注世界，关怀世界，又要以世界的可感而又无限、大道无穷而又应缘兴发的特性来反观青春，驾驭青春。如是，我们将获得真正的自由、心灵的自由。

　　我喜欢读大家的展览海报，那是活泼的信息库，那是铿锵的宣言，那是一个个与天地的青春战书。在那里边我看到众多交揉伸展的路径，深入创造者的绚烂田原，织造着同学们的“轻狂不知疲倦”的青春花环。那天，瞥见“演化论”的海报，上面写着牟森导演拟定的主题：呼喊与细语。蓦然之间，我感到当今青春之观的两种品类：一种是手艺的细语，一种是关怀的呼喊。手艺是用手来造物、来写心，那心物的背后絪缊着中国社会的时代风习，砥砺着博约弘毅的天地之道。所以，手艺是无边界的，手艺是“世界”的载体，是“青春”的模型，是心与手两相观照的界面。它的细语标示着它的绵绵传承、它的涓涓滴累、它的青春使命和生如夏花的绽放。关怀恰如心在观看、在关注。用“药”的关怀体现生命的关怀；用“墙”的关怀体现城市的关怀；用“光”的山水再造人世的山水；用节祭的仪典演示人文的仪典；用亲子的每日关爱悬起人间的舟筏；用叠出的黑影推卷出世代的山海经；用石木、用麻衣、用岩彩、用陶泥、用所有可用之用铸成鲍亦斯式的社会性画面和塑体。正是这些青春的呼喊，带着关怀的无间道，在生命和人世的缝隙之处，赫然拉开刀口，展现激情生命的卓越独立和爱之勃动。我们一次又一次被这种爱和关怀感动，我们的心也仿佛追随青春飞翔起来。呼喊与细语，关怀与手艺，致广大与尽精微，多少生命的形态、多少使命的托付，盘结在此，相伴相拥，踏歌而行，青春竞美，生如夏花。

　　青春时刻，生如夏花，此时此刻，“生如夏花”的歌声又在我的耳畔响起。朴树的朴质，子文的清丽，靓颖的华美，我们每个人歌唱的真切。“生命，一次又一次轻薄过，轻狂不知疲倦。”这个泰戈尔经典诗作《生如夏花》的题记，冰心与郑振铎都如是翻译。“我相信自己，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华，不凋不败，妖冶如火。”这是生命的芳华。“我相信自己，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，不盛不乱，姿态如烟。”这是生命的杪秋。“生如夏花，逝若秋叶”成了回应庄子的天地无穷、人生有限的终极矛盾的最华美的回答，成了人的生命和心灵自由的最佳姿态。我们相信，我们拥有，我们在。（本文为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在该校2019年毕业典礼上的致辞，有删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