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8年12月，杭州大雪纷飞，西湖上下皆白，留有白堤一痕，断桥残雪一点，清逸之气回荡。此景正是张岱笔下湖心亭看雪之意境，亦或是上苍对潘天寿遭遇的感怀——身为浙江美术学院院长，一代国画大家潘天寿1971年含冤离世，7年后有关部门在杭州武林门广场边上的红太阳展览馆（如今为浙江展览馆），为其举办“潘天寿书画展”以示昭雪。此情可谓感天动地。
　　那次“潘天寿书画展”轰动一时。潘天寿的百余幅作品，林林总总挂满了展厅。作品的尺幅很大，其中不少作品上居然画上了“×”，有用6B铅笔划的，有用墨汁划的，有的竟用红色划上，满场赫然触目。高敞亮堂的展厅中，那些“强其骨”的画幅像是岁月的碎片，缀连成了历史，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墨气，诉说着心中的悲哀。那站立山岩上的鹰，忽而双目直视，望着观赏人群，与之心灵交流；忽而注瞻远方，似乎告知大家，天日已经重见。
　　潘天寿是一个极赋天性的画家，岁月的历练把他推到了艺术高峰。早先，潘天寿受教于李叔同先生，弘一法师的灵性开通了他的智慧；而后，他又拜吴昌硕为师，很快领会了金石入画的精神，并马上转到自我的研究和完善，使吴昌硕连连赞叹：阿寿学我不像我……天惊地怪见落笔。潘天寿的作品，汲取了历代文人画大家的精华，蕴藉了心灵的寄托，沁透着清冷高逸的气息；他深研书法，赋诗制印，注重全面的修养，因此，他的艺术一味霸悍，风骨遒劲，奇崛脱俗，给时代留下了让人仰望的美。
　　艺术是岁月打造而铸就；时代由一个个事件勾连；历史由碎片穿缀而成。我想，绘画的历史发展也是如此。潘天寿的绘画艺术也是由他的一个个片段连接递进，直至古稀颂升平。
　　时光又过四十年，《潘天寿纪念大展巡展》在他对民族美术、艺术教育作出巨大贡献的所在地浙江杭州展出。岁月又串联起潘天寿那独特强烈、沉雄刚劲、苍古高华的艺术，却卸下了不堪回首的碎片。展厅中不见了被划上“×”的作品，或许，策展人不忍心让大家再看到那触目惊心的片段。但是，岁月的那些悲情碎片，我们还是记住了。
　　临水开轩，四面云山皆入画；凭栏远眺，万家艳花总关情。当年，潘天寿望着窗外的雷婆头峰，心中装下了艺术的向往，迈进了漫长求索的岁月。他在雁荡山看到了无名的小花；他在西湖边上观望接天莲叶，田田碧波新荷。于是，笔下便有了《雁荡山花》《新放》等作品，这是他与岁月碰擦出的火花。
　　我忽然又想到了绘画的历史。从展子虔《游春图》开始，到荆浩、董源、李唐、关仝，以及马远、夏圭的作品，这一连，生成了山水的源泉；从秦汉晋唐文化，五代十国气象到宋、元文人介入，宏观岁月，都由那些绘画碎片连成了历史，从而源远流长。于历史来看，所有画家都是一个碎片，而正是这些碎片缀成了不断传承的绘画；就个体而言，青藤那洒落的笔意，是他拾起记载着历程的碎片而组成的，八大山人清泠高远的意境，又怎么能离得开他走过的坎坷？离得开他充满家愁国恨的遭遇？
　　岁月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生活，它必定是一段段旅程，一次次境遇，一个个碎片。就绘画而言，也一定要有追求、探索、扬弃，又或华丽转身，而这追求、探索、转身的过程，是画家留下的过往或者说是碎片。成为一个对历史有贡献的画家，没有“碎片”是不可能成功的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，必苦其心智，劳其筋骨。岁月的磨砺、生活的艰辛、绘画的历练等，都是造就大家的要素，绘画史上大家，概莫能外。
　　潘天寿自民国始进入画坛，尔后得先贤启明，历经建国后的磨练，特殊时期的蒙冤，他的绘画成就是岁月碎片缀连而成的，同时，这些碎片也连接了中国绘画的历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