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知道此次来“鸡首壶”是必看的,但当它出现在眼前时,还是被惊着了。
饱满的腹部,秀劲的壶颈,形神兼备的鸡首,鸡尾形成流线型的壶把,翎羽从鸡首辐射开去后形成几何图案网住壶身,冠、眼、喙、尾以及翎羽,以褐彩突出。一千多年前,人心与动物相亲成器,如此的古朴秀雅。
与一个千年器物咫尺相看,那个时代的气息,就像某种植物的芳香打开了你的感官——帝国社会生活的主要元素如水融进泥土,经了时间的窑火后,清晰地呈现在这件瓯器上。
鸡首壶是酒器,它出现在《世说新语》——一本建康精英的清谈集——著名的乌衣巷的大宅邸谢氏和王氏举办的文学聚会上,或是王羲之王献之举办的兰亭集上。魏晋名士爱雅集,也爱远足,南方的地貌和多种多样的植被成为他们学术研究对象和文学的主题。郑缉之写出《永嘉郡记》(永嘉温州旧称),嵇含写出《南方草木状》,还有万震的《南州异物志》,等等,都记载了南方大量的花草动物。公元323年,永嘉建郡,大批的文化精英被派往东瓯。公元347年,王羲之出守永嘉,常乘坐五马齐驱的马车出游,唐代温州刺史张又新还为其写下“时清游骑南徂暑,正值荷花百里开。民喜出行迎五马,全家知是使君来”。公元422年,谢灵运出守永嘉,肆游东瓯山水,写下许多山水诗,连东坡都感叹“自古官长如灵运,能使江山似永嘉”。还有那个被称为“山中宰相”的陶弘景,隐居永嘉山中。这些文化名士把隐逸和清谈的美学带到了东瓯。再说点宗教的,鸡与吉谐音,作为吉祥之禽,在那个动荡的年代,或许可以保佑他们逢凶化吉,况且东瓯自古就是重巫之地。
在瓯名士的生活想来是离不开瓯器的。瓯器也因所用之人而声名远播。西晋的杜毓在《荈赋》中写道:“器择陶拣,出自东瓯”。还有潘岳在《笙赋》写道:“披黄苞以授甘,倾缥瓷以酌醽”。一个说茶点名瓯器,一个饮酒赞美瓯器,瓯器是名士眼中的美物可见一斑了。后人还就此津津乐道。清蓝浦《景德镇陶录》中说道:“瓯,越也,昔属闽地,今为浙江温州府,自晋已陶,当时著尚”。清人朱琰在《陶说》中记载:“潘《赋》曰缥瓷,当时即以浅清相,后来翠青、天青于此开其先矣。是先于越州窑而知名者也。” 今天看来,杜毓给了瓯窑历史的名分,潘岳给了瓯窑美学的定位。
那开先声的“缥”是什么呢?许慎《说文解字》:“缥,帛青白色。”蔡邕《翠鸟》诗:“回顾生碧色,动摇扬缥青。”而《释名》:“缥,犹漂也,漂,浅青色也。”可见缥就是淡青或浅青色。我窃以为,东瓯的泥土和水色与魏晋名士的隐逸清峻之风最是相契。山水诗鼻祖灵运留给东瓯的“山水含清晖,清晖能娱人”,不正暗合了“缥瓷”的气质吗?
阿皓说,缥瓷是瓯窑的独创,而褐彩是瓯窑的骄傲,在千年烧造史上,从西晋诞生起贯穿了瓯窑装饰艺术的始终。不仅开唐宋瓯瓷装饰先声,也波及唐代长沙窑、越窑和婺州窑釉下彩的成熟发展。说这话的时候,阿皓是满满的自豪。
那就沿着褐彩的路往前走吧。盘口壶、水盂、急须壶、执壶,从唐的丰腴浪漫到宋的清瘦静穆,大大小小的团,浓浓淡淡的絮,还有横、竖、曲、环的线条,在“缥”中是春山云岚,是水草蔓行,是星雨洒落……看似简单,实则是书法的魂,王右军留在“墨池”的墨气到底在东瓯氤氲弥漫开来。(温州有墨池,相传为王羲之洗砚处)